所见 | 不停歇的“制衣村” 不打烊的派出所

初春三月，广州“制衣村”又到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。招工广场上，每天人头攒动，站满了招工的老板和寻觅机会的工人。

此地的热闹与拥挤，也是“制衣村”的缩影。它所在的康鹭片区，面积仅1.1平方公里，却聚集了上万家制衣工厂，容纳超过30万从业者。他们大多自外地来广州“淘金”，靠着“小单快反”模式创造了最短12小时出货的“康鹭速度”。

高密度人口与高强度生产，两者碰撞，管理和治安问题无法避免。守护一方平稳有序的重担，落到了辖区派出所肩上。那么，在广州最大“制衣村”，民警执勤会面临哪些考验？他们又如何化解？接下来，我们走进广州市公安局海珠区分局凤阳派出所一探究竟。

每日警情均过百

早上7点多，当康鹭大部分街道还在“休眠”，通往招工广场的路已经拥挤起来。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，不一会儿，挤满了5000平方米的空间。招工的老板拿着衣服样品和薪资纸牌站成一列列，找活的工人游走在队伍中，不时停下来询问、议价。喧嚣的现场，有个声音反复响起，是民警朱勇正在执勤：“大家注意安全，小心摔倒，有问题找警察。”

凤阳派出所民警朱勇（戴眼镜者）在康鹭片区新招工广场巡逻，四周站满了制衣厂老板和找活的工人。

穿过人群缝隙，朱勇带着辅警缓慢前进，同时观察四周有无发生争吵。这是凤阳派出所每日的例行工作，目的是维持招工现场秩序、应对突发情况。“大家出来揾食（谋生），有时考虑不上太多，横冲直撞，容易发生意外。”加工费谈不拢、抢招工“靓位”、磕磕碰碰……朱勇经手的都是此类小事，“一旦发生纠纷，我们马上介入处理，避免事态加剧。”据悉，有针对性地调整警力街面巡逻区域、路线，也是凤阳派出所落实“精准警务、主动警务、智慧警务”的具体措施。

凤阳派出所辖内康鹭片区新招工广场上，一位制衣厂老板正在写招工启事。

巡逻结束，朱勇准备回派出所交班。突然，对讲机传来呼叫：有人报警电动自行车电池被偷。朱勇只好暂缓下班，赶紧联系事主询问细节。“康鹭人多、密集，鱼龙混杂，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。”

工厂高速运转，连带着凤阳派出所的节奏也同步加快。“给人一种忙不过来的感觉”，民警魏炜入行36年，待过5个派出所，调到这里后接警量成倍增加。“每天100宗报警都是正常的，多的话超过150宗。”

凤阳派出所民警开车在康鹭片区巡逻。此地为广州最大的“制衣村”，随处可见运送布料的车。

刚柔并济解纠纷

一上岗，魏炜就接到报警，有人称在康乐中约南新街被打。他开车赶到现场，一位大爷红肿着眼睛，控诉黑衣男子打人，“干了活不给钱，还骂人！”黑衣男子反驳，那是因为对方做错衣服，还发脾气、砸剪刀，并否认打人。大爷指着自己嘴巴，激动地说：“不是你打的，鬼打的吗？”

凤阳派出所民警魏炜在康鹭片区出警，查看报警现场环境。

围观群众越来越多，魏炜让报警人带路去事发工厂，了解前因后果。原来，当天大爷接单做170件衣服的四线，中途黑衣男子发现尺寸不对，全部要返工。大爷认为黑衣男子没说清楚要求，黑衣男子觉得大爷改不好，打算换人重做。争执过程中，两人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。

确认事实后，魏炜教育黑衣男子，无论如何不能动手，“你们有矛盾，可以找派出所协商。”接着，他跟大爷沟通，受伤可以提出赔偿，金额要适当。“他必须付出代价。”眼看形势正缓和，大爷脱口而出的话却又惹恼黑衣男子，“那我宁愿被关起来，通宵干了半个月，正好去派出所‘休息’。”

见状，魏炜决定带他们回派出所。坐在调解室内，大爷念叨着事件经过，黑衣男子细数各项损失，火药味又浓了起来。魏炜将两人拉开，单独做思想工作，动之以情、晓之以理。“既要‘面对面’商讨协调，也要‘背靠背’分别劝导。”

经过一个多小时劝解，最终双方达成一致意见：由黑衣男子赔偿大爷200块医药费，但因衣服损坏，不能结算工资。“这桩警情是比较简单的，双方都有讲道理。”魏炜曾遇到特别固执的报警人，一耗就是大半天。

对此，凤阳派出所所长陈兀法表示，康鹭片区是大型“城中村”，人口众多、房屋密集，“棘手的问题不少，所以我们平常处理事情尤其注重方式方法。”他总结道，依法依规的同时，将心比心，才能从源头上预防、化解矛盾，提升基层社会治理效能。

打防并举保平安

天色暗了下来，“制衣村”的灯光渐次亮起。警车驶进康鹭，瞬间被来来往往的布料车包围，窗外叫卖声、喇叭声此起彼伏。“人流量不亚于北京路步行街，根本走不动。”民警罗志坚带着辅警进行夜间巡逻，提高见警率，“这里的工厂通宵生产、发货，热闹到天光。”

凤阳派出所辖内的康鹭片区有许多制衣工厂通宵开工，赶在天亮把货做好送出去。

凤阳派出所民警罗志坚（左）带领警辅人员在出警现场，又接到派出所综合指挥室下发的新警情。

在一个路口等待时，罗志坚的手机、对讲机接连响起：烟感器异常、男女当街吵架亟待调解。罗志坚先联系村治安队确认定位，“康鹭分东南西北中约、横巷、新街，村里人最熟悉，没有他们会耽误很多时间。”接着，他呼叫最小应急单元，前去控制场面。“派出所不能单打独斗，要靠群防群治的力量，才能筑起平安的‘铜墙铁壁’。”逐个沟通、处理完，罗志坚已是满头大汗。

事实上，同一时间，凤阳派出所还有多个巡组在辖区接处警。有的寻找丢失财物，有的处理网络诈骗，有的核查举报信息。晚上九点多，民警蔡声海带队到鹭江村一处出租屋，端掉了一个无证经营的麻将馆，抓获8名聚众赌博人员。他介绍，当天下午接到群众反馈的线索后，派出所依托“两队一室”（社区警务队、案件办理队、综合指挥室）机制，迅速研判分析、精准快速调度。“我们很快制定计划，瞄准时机立即行动，稳、准、狠地实施抓捕。”

安全检查、询问事实、做笔录……民警进进出出都是小跑。蔡声海估计，走完所有流程，应该要到明早9时。当整座城市慢慢入睡，“制衣村”机器依然轰鸣，派出所忙碌不歇。

凤阳派出所民警蔡声海登记涉赌人员信息，当晚他带队端掉一个无证经营的麻将馆。

记者手记：
原来，警察也会“被吓到”

每当描述警察，我们常用“英勇无畏”“敢拼善战”等积极的词汇。在新闻报道、影视剧、文学作品里，他们的形象普遍高大光辉，仿佛无所不能。但是，在凤阳派出所，不止一位警察向我袒露脆弱的一面。

深夜，跟着民警黄忠巡逻时，他讲起几十年前刚入行时的“糗事”：因为长时间高强度工作，累到回家抱着枕头哭。“慢慢调整，现在已经适应了日夜不停的节奏。”我追问，真的不累吗？他笑着回答：“我给自己打了一支‘强心针’，要奋斗到交班，身体会乖乖听话。”

除了身体疲惫，还有精神压力。2013年，黄忠调到凤阳派出所，每天要处理源源不断的纠纷。“男女情感、生产经营、工资劳务……什么都有，一开始真的有被‘吓到’！”采访了几十位警察，我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话。

“那怎么办？”

“自己做心理医生咯！碰到家庭矛盾，都要开导当事人。如果自己开导不了自己，怎么开导别人。”

更大的考验，在民警自身。

某天晚上，黄忠调解了一桩餐饮摊位纠纷，对双方“各打五十大板”，要求都不能占道经营。结束后，黄忠坐在警车上，叹了一口气。“作为普通人，我很同情他们；但我是警察，不能因为他们有难处就罔顾事实，把法律当成一张白纸。”他告诉我，当警察就是会面对情与法的挣扎、纠结。年轻时候，黄忠的想法很简单，犯法就是犯法，没人情可讲。“现在年纪大了，悟到了，人生不就是谋生吗？法律就是为了谋生秩序而产生的。”

话音刚落，又来了一宗警情。黄忠戴上老花眼镜，点开手机查看、签收信息，调头去现场。夜色里，看着他的侧影，隐约觉得透出一股隐忍与坚毅。即使曾有不安，黄忠也没有放弃，就像凤阳派出所一直守护“制衣村”。